“你知道人死后會去哪兒嗎?”
問問題的老人，今年80歲，他額頭上的瘤，比上個月凸起得更為明顯。在大連的這家養(yǎng)老院里，像他一樣年邁的還有79位。
被問問題的人，名叫劉陽，81年生人。在敬老院/社區(qū)義剪這件事，他已經堅持了四年。
四年的義剪生涯里，劉陽除了要應對“我想露個耳朵”“我想頭發(fā)不要到脖子”、“我想扎起來”的常規(guī)需求，不時還得面臨老人們類似的靈魂發(fā)問，但他哪知道人死后會去哪，他只能說：
“我不清楚啊，我只知道云是白的，天是藍的，你看看這些，知道咱們還活著，這不就夠了嗎?”
劉陽把老人頭頂的頭發(fā)向前梳，遮擋住額頭的凸起，然后準備招呼下一位。老人還想和他再嘮會兒，他委婉推辭說下次。
“我盡量避免情感溝通，因為他拉著你，我沒法給其他人剪頭發(fā)。”
劉陽會在Soul上發(fā)布義剪相關日常與感悟，也自制海報招募理發(fā)志愿者，期待召喚更多年輕人加入義工團隊。在最開始的瞬間里，他寫道：現在需要理發(fā)的老年人越來越多，小團隊完全忙不過來，希望有更多理發(fā)志愿者加入，滿足平時與周末時間的安排——
他希望自己的公益理發(fā)能幫助到更多的老人，而這個愿景與解決老人的情感需求是互斥的，“因為情感訴求是很個人的，公益理發(fā)能解決的是普遍問題。你不清楚別人的(情感)問題成因，盲目的幫助可能會造成新的情感傷害。”
“你知道人死后會去哪兒嗎?”，老人很多時候并不是為了聽一個答案，只是想要訴說，劉陽清楚這一點，他用手和剪刀為老人理發(fā)，但老人還期待耳朵與心的傾聽，對此他也愛莫能助：“(情感的問題)需要更親密的人來解決，我只解決我能解決的問題。”
只解決能解決的問題，劉陽是理性的、冷靜的、有分寸的，南方方言中有一句“頭勢清爽”，一指發(fā)型整潔，二指頭腦清醒，劉陽可能是最適合這個形容的。
從21年至今，他的公益理發(fā)已經持續(xù)接近四年。為老人公益理發(fā)，看起來是一件事，其實是三個選擇——
為什么是老人?
“自然衰老是每個人不可選擇的過程，是最普遍的情況，每個人不做錯什么，但就是會變老。而且我的觀察是，美發(fā)行業(yè)在勸退老年人，他們默認老年人沒有美的需求，頭發(fā)只要短短的，好打理就行。”
為什么是公益?
“因為理發(fā)價格的高昂，幾年前理發(fā)價格從10漲到15，老年顧客就已經明顯減少了?，F在在大連，38基本上是最普遍的價格，你在上海，上海理發(fā)應該更貴吧?”
以及最重要的——
為什么是理發(fā)?
“因為我喜歡理發(fā)”。43歲，本該認真釣魚和盤串的年齡，他喜歡理發(fā)。
15歲時，劉陽在校外學習過半年理發(fā)，那會兒的理發(fā)店還不曾被拿腔拿調地稱作“沙龍”，也沒有誘導辦卡的諸多套路，他在半年里感受到，是“真誠”，是不摻雜利益關系的社交體驗。
回歸學校后，這半年的經歷像一場美妙的校外旅游，讓他回憶久久，于是在畢業(yè)后，他選擇成為一名旅游銷售。
除了理發(fā)，劉陽也熱愛旅游
理發(fā)雖然開心，但他不想讓“自己的生活局限在一個小小的空間”。旅游銷售的工作，雖然在空間上不局限，但卻沒有真誠的感覺。如何才能既保全真誠，同時又不受縛?劉陽一琢磨，從21年開始，他開啟他的“環(huán)大連義剪”。
公益理發(fā)每個月兩次，每次兩小時，洗頭一會兒，理發(fā)一會兒，被老人拉住手嘮一會兒，每顆頭剪個十來分鐘，每次能剪個十來位。
他不回避“環(huán)大連義剪”中的利己成分，因為“幫人變美”這一件事本身讓他快樂——準確來說，“幫人”和“變美”也是兩種快樂。
“在幫助人的過程中，我獲得心靈上的釋放;在看到變美的結果后，我獲得審美上的舒適”
看到老人開心，劉陽自己也開心，“我讓我的興趣變得有光熱，不敢說照耀，起碼有溫暖到別人”
不敢說照耀，起碼有溫暖，劉陽避免過于高尚的修辭，同時也適度保留自知做好事的自豪，這符合他“頭勢清爽”的人設，老人理完發(fā)后真誠的笑容，他說是自己做旅游跑客戶時不曾見過的。
理發(fā)用的剪刀大多昂貴，開車去大連各地也需要劉陽自負油耗，但他不愿細算其中的費用，因為興趣無價。他不想本末倒置地計算投入產出比，所以劉陽一直堅持他的免費公益原則。
但“免費”聽著誘人，某種程度上，卻也成為劉陽的困境。
劉陽的理發(fā)工具
做公益，就像做銷售
按劉陽的觀點，養(yǎng)老院和社區(qū)，一般會歡迎商業(yè)理發(fā)店合作，如此雙方都有收益，盡管“他們的理發(fā)水平我不作評價”，但因為收益的差別，機構方明顯會對商業(yè)理發(fā)店有更強的合作意愿。因此，劉陽的免費公益，讓他吃了不少閉門羹。
你可以說這件事有可商榷之處，例如是像“子貢贖人”的故事一樣，劉陽的免費是否會抬高別人做好事的道德門檻?或是是否可以適當提高收費但低于市場均價，通過較高的理發(fā)水平，把選擇權交給市場?劉陽的某位熟人對他的評價則更是直白：“做公益的都是傻子。”
但如前所述，目前的故事主角，只是一個喜歡為人理發(fā)的中年人，他只想保持興趣的純粹，不想用愛好賺錢。道德水準和市場經濟不是他必須考慮的問題，他肉眼見到的，是商業(yè)理發(fā)店對老人的敷衍，“我如果是為了錢，有這時間，跑客戶比理發(fā)賺得多”。
所以，如何在固定幾個長期合作的養(yǎng)老院/社區(qū)之外，和更多的機構建立合作，繼而幫助到更多人，是他目前遇到的最大挑戰(zhàn)，但就像他說的，“如果我害怕挑戰(zhàn)，我就不會當銷售”。
2024年上半年義剪匯總
旅游銷售工作所需要的主動性還有溝通技巧，可復用到他的公益事業(yè)中，他在網上關注老人公益活動，看到活動信息后，主動聯(lián)系機構方，確認合作意愿，詢問是否需要幫助，“如果需要的話我就過去”。
而選擇在Soul上主動發(fā)布內容，也是劉陽經過一系列的“A/B Test”后做出的決定——
相較于短視頻平臺，Soul有著更為普惠的流量分發(fā)機制，在劉陽看來，這是一種更“公平”的觀感——小人物發(fā)的日常內容，也有被更多人看到的可能;朋友圈的互動雖多，卻大多是熟人社交，做不到讓更多人看到，自然也沒有更多新鮮血液的加入，“伸手的還是屈指可數”。
“Soul雖然是各平臺中較為小眾的，但至少會有人或機構來主動問詢，尋求合作可能，問問你的團隊成員、義剪頻率、通勤距離......讓人感覺是想干實事的。”
劉陽在Soul上發(fā)布的義剪招募海報
有很多機構在電話中開口便問起收費及相應回扣，劉陽選擇道不同不相為謀，“不強求”。銷售工作中的競爭，至少有一個明確的對手，而公益工作的挑戰(zhàn)，可能需要和既定的運作體系去對抗，“你以為的目標機構，你想幫助的人，可能也是你的對立面。”
但即便如此，劉陽曲高卻不和寡，依然有很多社區(qū)機構向劉陽——或者應該這么說，接住了劉陽向他們拋出的橄欖枝，而就是在一次社區(qū)公益理發(fā)活動中，劉陽遇到了現在的公益搭檔，對方有著相同的純粹和真誠，甚至用劉陽的話說，“他比我更偉大。”
云歌
劉陽在 Soul 上的 id 是“大連云歌義剪”，但“云歌”背后，有劉陽和杜彥龍兩位成員，“云歌”取自“心似白云常自在，意如流水任東西”，云是白的，天是藍的，他們像云一樣游歷于大連東西，削剪煩惱絲。
“云歌”的Logo
劉陽和杜彥龍在一次公益理發(fā)中相識，一聊發(fā)現，彼此的工作單位湊巧在同一棟大樓，但比地點重合更難得的，是觀念的重合——
他們都希望靠做實事幫助更多人，公益活動自然不求利益，但他們連美名也不貪圖，“好多人可能會拿公益活動作宣傳，我們不會，就算宣傳，也只是拍幾張照片發(fā)到朋友圈，爭取找到一些志向相同的人，不會拿手機去做什么直播。”
簡而言之，“云歌”的成立，來自兩位精神極其潔凈之人的相互吸引。成立兩年以來，“云歌”越來越趨向于規(guī)范化地運作，兩位甚至還有自己的復盤會議，關于如何優(yōu)化理發(fā)流程，更高效地為老人服務：
“9點理發(fā)，8點20就有人到，他到了之后可能會離開一陣，再來的時候發(fā)現有人排在他之前，他會說剛剛已經來過。我們后來會做一些小票，1號、2號、3號、4號，這樣的話順序不會亂，能解決排隊時的糾紛。”
“也會讓社區(qū)通知一下老人提前洗頭，我們也希望給老人剪漂亮的發(fā)型。如果他不洗頭發(fā)，頭發(fā)是緊貼頭皮的，剪完頭發(fā)會長短不一。”
真·手動取號
知音難覓，意氣相投，一生摯友……聽起來劉陽和杜彥龍應該是這樣的關系才對，但其實完全不是。他們除了公益之外不聊任何其他，兩年時間，他們不知道彼此的婚配情況、家庭住址、生活軌跡，只保留一種很有邊界感的公益友誼。用時興的話來說，這是一種基于“興趣社交”形成的“公益搭子”關系，劉陽是有分寸的人，能吸引到的同道，應該也是一樣，他也豪不吝惜表達對于搭檔的欣賞：
“我覺得他比我偉大，因為他就是做美發(fā)行業(yè)的，我不指著理發(fā)吃飯，但他指著，而且他能騰出時間做公益，這一點就是比我偉大。”
我們自然有此疑惑：“為什么這么說?付出的時間不是一樣嗎?”
“性質不一樣，我不會免費為任何一個人做旅游，包括我的家人，我的職業(yè)不允許我這樣。但他是做理發(fā)的，能騰出一個上午的時間(做公益)，損失好幾個客人，他不在乎。”
“云歌”團隊兩位成員
公益需要“在做”
劉陽在各社交平臺發(fā)布義剪相關內容，期待更多人加入他的——不是他的也行，只要是——公益理發(fā)事業(yè)。
相比之下，Soul上來問詢的人，無論是數量還是態(tài)度，都會讓他感覺更真誠，“真誠”是劉陽一向在意的品質，所以他知道如何鑒別：
“有時候我去敬老院，一群學生圍著我看理發(fā)，問我一堆問題，可能在別人看來，他們是對這個事情有熱情，但我一眼就看出，他們只是假裝自己在虛心求教。”
相比于虛偽的刻意表演，真正真誠的、有熱情的人，會關注一件事如何實現，他們不會問這問那，“他會關心這個角落(的頭發(fā))是怎么挑上去的”。在Soul上鏈接到的人，他們更多關注的是公益地點、機構聯(lián)系方式，以及目前是否有待解決的需求。
曾有一位寧波的Souler點進劉陽的主頁，點贊數條瞬間后發(fā)來私信：我也想給老人剪頭發(fā)，但目前零基礎，應該從何學起。
劉陽回復：如果只需剪男頭的話，可以購買帶卡尺的推子;如果需要剪女發(fā)，最好是找理發(fā)店做一個短期培訓。
對方回復“感謝”后，真的報了一個理發(fā)培訓班，投身社區(qū)公益。時至今日，他們依然保持技術交流，角落頭發(fā)如何處理，理發(fā)用具是否有推薦，天氣漸熱卡尺如何降溫——通過Soul，劉陽在南方，也有了一位“公益搭子”。
“不是我們剪的多好，是老人需要我們這樣的義剪，而我們每個人最終都會老。”
“不敢說照耀，起碼是溫暖。”我們也希望能借助社交平臺的力量，把這份溫暖傳遞到比Soul App更遠的地方，傳遞劉陽的愿景，用實事推動社會的向善，讓更多人不再旁觀，畢竟公眾號才需要“在看”，公益更需要的是“在做”。
“有很多老人，我上一次去時還在，下次去已經不在了。我才反應過來，為什么一直以來對發(fā)型沒什么講究的老人，會在上次理發(fā)中提很多要求。”劉陽后知后覺，只覺得時不我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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