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專欄】催收江湖：黑客、暴力、色情爭搶的萬億市場

這幾年，銀行壞賬率年年攀升，網(wǎng)貸行業(yè)大洗牌，大量壞賬出現(xiàn)。

經(jīng)濟進入下行周期，不良資產(chǎn)就呈現(xiàn)逆周期繁榮，直接導致后端的催收行業(yè)，變得炙手可熱。

然而催收江湖，深不見底。

這里已形成一條完整的產(chǎn)業(yè)鏈：前端，黑客收集欠債人的數(shù)據(jù)，只需400元，就能實時定位；

中端，電催員先通過電話、短信“溫柔”告知后，就使用“呼死你”等軟件，打到欠款人手機癱瘓，甚至給欠款人所有的親朋好友打電話；

而后端，“帶著大金鏈子，滿身紋身”的人，潑油漆、把欠款人拉進面包車“囚禁”，甚至組建了艾滋病催債隊，進行“高壓心理戰(zhàn)”。

這個逆勢繁榮的催收行業(yè)，已呈現(xiàn)極端扭曲、可憎的一面。一直呼喚的“文明催收”、“綠色催收”，在高額的返傭面前，變得細若蚊蠅……

1、黑客前哨

黑客小邢，給自己注冊了一個“私家偵探”的網(wǎng)名，混跡在各大催收群中。

這個90后的年輕小伙，每個月靠給人提供催收數(shù)據(jù)，月入十萬。

“我這叫信息修復”。小邢用一個高級的詞匯，包裝自己的業(yè)務，說白了，就是利用“社工庫”和一些黑客手段，對人進行隱私信息獲取。

所謂的社工庫，是大量外泄的用戶隱私數(shù)據(jù)集合地，也是黑客常用的“數(shù)據(jù)共享庫”。

只要客戶提供欠債人的電話號碼、姓名、身份證號，小邢就可以查到對方新?lián)Q的電話、住址、公司，并可以實時定位。“價格很美麗，只需要400元”。

實時定位，這個聽起來像只在科幻電影才會出現(xiàn)的鏡頭，小邢卻輕易可以做到。

他做了一個演示，拿到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，很快就能知道對方的位置，甚至行動軌跡。

小邢的操作邏輯是，只要拿著用戶數(shù)據(jù)，去社工庫“滾一輪”，很有可能就知道對方常用的用戶名和密碼，登陸一些可以獲取定位的應用，就能知道對方位置。

他通常用于獲取對方定位和地址的應用，多為生活類應用，如餓了么、美團等。

除了定位，如果運氣好，還能獲取對方的淘寶賬號、支付寶賬號，“雖然不能轉(zhuǎn)走資金，但卻可以得知對方是否有還款能力”。

小邢在此之前，只是一個“私家偵探”，偶爾幫別人查查開房記錄、背景調(diào)查，生意很清淡。

這兩年，催收行業(yè)的火熱，讓他收入大幅度增加。“大部分，是P2P公司，也有消費金融、信用卡還款，還有追查攜款潛逃的公司老板”。

而像小邢如此，專門在市面上提供“信息修復”的黑客還有很多。

在各大催收群中，眾多類似的工作室招攬生意，會根據(jù)獲取信息量的多少，收費300到800元不等。

“催收行業(yè)最大的痛點，就是找不到欠款人了，我們提供的服務，是剛需”，小邢對這份在多金的行業(yè)的工作甚是滿意，認為“合情合理”，“我?guī)腿苏业角穫粨Q的老賴，這不是做好事嗎？”

這幾年，經(jīng)濟出現(xiàn)強烈的下行信號。

7月，銀監(jiān)會國有重點金融機構(gòu)監(jiān)事會主席于學軍，在一次論壇上第一次透露了一個數(shù)據(jù)：截止今年5月，中國銀行業(yè)不良率突破2%。

而網(wǎng)貸行業(yè)，因風控遠不如傳統(tǒng)金融機構(gòu)，多位業(yè)內(nèi)人士透露了“行業(yè)機密”，網(wǎng)貸行業(yè)的壞賬率，高達12%。

零壹研究院報告顯示，2015年國內(nèi)不良資產(chǎn)整體規(guī)?？蛇_3.5到5萬億元。隨著經(jīng)濟形勢下行，這個數(shù)字，還會以每年10%的速度上升。

雖是經(jīng)濟下行結(jié)下的苦果，但是這顆苦果，卻形成了萬億級別市場，并催生了火熱的催收產(chǎn)業(yè)鏈條。

受益者，遠遠不止黑客的黑產(chǎn)鏈條。

2、電催門道

所有的催收業(yè)務，通常分為兩個部分完成。

從溫柔到高壓，就是一場心理攻防戰(zhàn)。

第一個階段，就是電話提醒，行話叫“電催”。

最開始會溫柔的發(fā)一條短信，提醒“用戶逾期”，如果依然未還，就會電話提醒。

催單俠的CEO李曉煒稱，90%的逾期用戶，都是不小心忘記了，會在提醒后還款。然而剩下的10%，要么沒有還錢能力，要么就是惡意欠款。

戰(zhàn)爭開始打響。

“我一天會給同一個客戶打20個電話，反復提醒，如果他不接電話，或掛斷，我會持續(xù)打”，林程是一家P2P公司的電催專員，他們有一整套的“話術(shù)手冊”，應對客戶的各種推諉和拒絕。

然而，如果溫柔催收無效后，高壓手段就開始出現(xiàn)。

林程說，他們會在市面上購買一些“呼死你”軟件，通過網(wǎng)絡(luò)軟件持續(xù)給欠款人撥打電話，“直到對方手機癱瘓”。

這還不是最黑暗的招數(shù)。

“我們會給他的親朋好友，甚至前男女朋友打電話，讓他身邊所有的人，都知道他欠錢”。

而這些聯(lián)系方式，是如何獲取的？

實際上，大部分借款的APP，都會“讀取通訊錄”，如果是安卓手機，會悄悄隱藏完成操作，如果是蘋果手機，只要不通過，“通常是無法完成借款審核的”。

而通訊錄上的聯(lián)系方式，就成了后期催收的有力武器。

林程透露，借款金額不高的用戶，都會在公司給朋友施壓后還錢，“實在丟不起那個人”，然而對高額欠款的人，催收效果則大打折扣。

3、暴力施壓

電催失敗，催收便進入到第二個階段：上門催收。

高額欠款者，成了暴力催收的搶食之物。

“5萬之下的催收，通常催收員上門正規(guī)操作，就有可能催回；而5萬之上的市場，則被各地的黑社會壟斷”，李曉煒稱。

通常，到了需要上門催收的地步，一般都是逾期3個月以上，經(jīng)過多輪“電催”清洗的單子。

也就是說，剩下的都是最難啃的骨頭。

大部分的公司都將這些壞賬放棄，愿意支付高額的“提成返傭”，多少有點死馬當成活馬醫(yī)的心理。

行業(yè)通常的做法是，要回來多少錢，就可從中提成50%，有些甚至高達90%。

如果按照最低的5萬來算，一個單子至少可得2萬多。

這個價位，已足以讓一些人鋌而走險。

李曉煒帶著催收員正常上門催收的時候，經(jīng)?？梢钥吹角房钊思议T口被各種血紅的大字涂滿：“還錢”、“殺”，甚至一些“不堪入目的臟字”。

李曉煒還了解過行業(yè)中一些極端的做法：直接將欠款人拖上面包車，帶到一個偏遠的地方或小賓館，“不打電話叫人來送錢，就不放他回去”。

而有一些平臺，專門給這種難啃的骨頭“找消化渠道”。

他們進入各大催收群或催收論壇，去收購這些難啃的不良資產(chǎn)，再分發(fā)給各個地方的“地頭蛇”。

“涉黑領(lǐng)域的利潤很高，可能10萬收進來，能追回來100萬”，某平臺的負責人稱。

實際上，暴力催收的回收率，要遠遠高于正常催收。

“這些逾期3個月以上的單，正常催收的回收率是5%到7%，而暴力手段，可以到30%以上，但時間周期也會很長”，李曉煒稱。

某催收團隊提供的催收回收率顯示，利率低于24%的貸款，180天的催收周期，最高可高達86%；而利率高于24%的貸款，180天催收周期，最高可達48%。

對他們來說，絕非上門一次就能催回，需要不斷施壓。
4、艾滋催債隊

在極高提成的利誘下，一些極端的手段也開始出現(xiàn)。

日前引起公憤的“裸條”事件，就是其中一種。

色情還不是最為極端的手段，一群艾滋病組成的催債隊，已將業(yè)務發(fā)展到大江南北。

一本財經(jīng)記者找到了39歲的陳田紅，很難想象，這個身高不到1.7米的干瘦男子，是百人催債隊的領(lǐng)袖。

他的隊員，都是艾滋病人，并由他一手調(diào)教。

大部分隊員都是村民，90年代血漿生意興起時，他們賣血養(yǎng)家而患上艾滋病，生活清苦，靠催債養(yǎng)家糊口。

他還特別訓練了一支幾十人的娘子軍，她們的年紀都是四五十歲左右，他叫她們“嫂子”。不論什么場合，“只要看見我的食指豎起來，這是一個暗號，她們就立馬上去撓人”。

陳田紅有一只專門接待客戶的業(yè)務手機，鈴聲一響，他就知道生意上門。

他幾乎來者不拒，最火紅時，一年能有上百個單子，他的標準是“不殺人放火、不觸犯法律”。

久經(jīng)沙場后，陳田紅已總結(jié)出完整一套“催債方法”。

前幾年，湖南一個大老板欠了巨額欠款，他帶領(lǐng)十幾個隊員闖入老板辦公室，亮出小紅本，其威懾力，“比啥證都好使”，所有的人像避瘟疫一樣縮到一邊。

實際上，小紅本是艾滋病醫(yī)療救治辦公室發(fā)給患者的，相當于艾滋病人的“身份證明”。

隊員們往辦公室里安靜一坐，拉出“欠債還錢”的橫幅，就如一個毒氣場，所有人繞道而行。

最開始，保安還會上來驅(qū)趕。隊員們作勢，卷卷袖子。保安就不敢再往前一步。“就算他們再忠心，也不會為了老板命都不要”，陳田紅說，“這就是一場心理戰(zhàn)，我們在這里一坐，所有人的心理壓力一點點增加”。

有些隊員還會不定期“佯裝”發(fā)病，在地上打滾干嘔，口吐白沫，“周圍的人嚇得臉色慘白”。

他們幾乎成了大老板的“貼身人”。老板上車，他們一前一后站在車頭車尾，車紋絲難動；老板走路，他們就一左一右緊夾兩側(cè)，微笑有禮卻打罵不走。

大老板避瘟疫般逃到外地出差，幾天后他下飛機回來，卻看到陳田紅已帶了兩個隊員來“接機”了。陳田紅迎上去，嬉皮笑臉說：“老板，我們來接您了，您辛苦了。”

他很享受地看到，老板眼角耷拉、嘴角抽搐。

陳田紅幾乎斷言，沒有兩天他們就可以收工了——這種表情他看過太多，這是思想高壓已達到頂峰時的面部扭曲。

果不其然，兩天后，他們每個人拿著兩三千的傭金，坐火車返鄉(xiāng)。

而像陳田紅一樣的催債隊，在全國并不少見。

在各大催債論壇上，都能看到雇主四處詢問：“哪里可以聯(lián)系上艾滋病催債隊？”也有艾滋病人自己在論壇和群里攬活。
實際上，大部分艾滋病催債隊處于食物鏈的最下端，分的錢并不多，完成一單，一個人兩三千不等，而像陳田紅這樣的領(lǐng)隊，則相對多一些。

通常是，一些接到活的黑社會，再來找他們作“獠牙”。

陳田紅喜歡自己去談生意，“和黑社會合作，他們會拿大頭，只吐給我們一點殘渣”。

本是弱勢群體的他們，將自己活成了洪水猛獸，裹挾到催收江湖中——通常他們是最低端，卻最危險的棋子，也是最后出招的“殺手锏”。

5、草莽江湖幾時休？

“在中國，催收、私家偵探這些職業(yè)，都不合法”，北京天馳君泰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劉維鶴稱。

然而，這些職業(yè)卻勃勃發(fā)展，并形成完整的產(chǎn)業(yè)鏈。

一年前，一家名為上海一諾銀華投資股份有限公司提交了公開轉(zhuǎn)讓說明書，企圖登陸新三板，迅速引起業(yè)內(nèi)嘩然。

一諾銀華實質(zhì)上，就是一家催債公司。

原本一個從事灰色行業(yè)的公司，即將登上官方的融資渠道，也預示著，催收行業(yè)確實是剛性需求，在市場的公開爆發(fā)，已然呼之欲出了。

盡管是混沌之地，但這里確實遍地黃金。

原動天的CEO殷賓稱，稍微優(yōu)質(zhì)一點的不良資產(chǎn)，第二年就可以利潤“翻倍”，利潤非?？捎^。

比如，100萬的不良貸款，平臺花10萬購買下來，只要找到老賴，和他商量，還20萬，就再也不會有人來催債、騷擾他，債務一筆勾銷。

如此，就實現(xiàn)了利潤翻番。

在一諾銀華公開轉(zhuǎn)讓說明書里顯示，他們逾期欠款的催收服務，主要通過電話提醒、上門外訪等方式展開；催討過程全部錄音，并將電話、上門及信函等多種催收方式完整記錄，形成完整記錄留底。

李曉煒也在試圖將5萬之下的消費金融貸的催收“標準化”，對催收員進行定位，統(tǒng)一管理，并全程錄音。

一些互聯(lián)網(wǎng)平臺，圍繞不良資產(chǎn)和催收，開始了創(chuàng)業(yè)之路，試圖在混沌的淤泥中，掘出黃金。

經(jīng)歷過草莽的生長期之后，行業(yè)又在自律中緩慢推演。

這是一個充斥著黑色、血腥、骯臟的江湖。

這里和利益進行殊死博弈，所有的人，驅(qū)利而動，人性最惡的一面，都在這個混沌江湖，被激化放大，甚至扭曲。

利益的驅(qū)動下，黑客、黑社會、甚至艾滋病人，每個角色都成了利益環(huán)的一個極惡棋子。

催收的江湖，有刀光劍影，有暴力血腥，也有亂中建序。

一邊是野蠻生長，一邊是行業(yè)自律——這里也是一正一邪的戰(zhàn)場。

（應受訪者要求，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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